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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章 天街小雨潤如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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潤雨剛一腳跨進院門便聽到這女子叫他名諱,不由身形一頓,回頭瞧了她一眼。

流光忙對著他殷勤地笑了笑。

淡淡的月光如水流一般傾瀉,潤雨看到面前的女子青腫著額頭,散亂著頭發,光潤的下巴上甚至還沾著塵土。

但是她的笑卻前所未有地叫他心情愉悅。

好似一個人在一座面具城中活了十數年,偶然發現,這世上竟還有不戴面具的。

且那唯一不戴面具的還對他表達了顯而易見的友善。

大約是寂寞太久了吧?

即便這個人跟風桐院有關,他還是鬼使神差地想同她說幾句話。

於是他溫潤了自己的嗓音,微笑道:“原來阿魘這麽有名麽?”

流光曾聽侍女們說起府中的大公子,冷得跟個冰塊似的,偏生養了只活潑可愛的小梅花鹿,名字卻很古怪。

如今看來,傳言多半不實,小梅花鹿是不是活潑可愛尚未可知,這大公子卻並不冷漠。

流光粲然一笑:“是呀,連我都知道它的大名了,自然是有名得很了。”

“其實府中並沒有幾個人見過阿魘,只是世人對想象中的東西更喜歡心存幻想。若是知道阿魘也會發脾氣也會啃食花木,只怕他們嫌棄還來不及。”

“不會啊!”流光朝前走了幾步,“天性如此,為何要嫌棄?”

潤雨偏過頭,見流光已走到他跟前,一雙含水明眸正一瞬不瞬地瞧著他。

不知為什麽他竟前所未有地覺出了幾分窘迫,不敢直視她純澈得能一眼望到底的目光。

“我想瞧一瞧它,可好?”

“夜已深了,恐怕多有不便,姑娘改日再來吧?”拒人於千裏之外是他一貫的脾性,不料這回話到嘴邊卻變得有些軟綿綿的,拒絕得毫無底氣。

金錁在一邊有些不明所以:主子與這姑娘初次見面,居然說了這許多話;且這姑娘還蹬鼻子上臉地打算深夜造訪,主子竟還有商量的意思?

“撿日不如撞日,大公子若是不嫌唐突的話,便讓我進去如何?”

流光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潤雨的臉色,伸出一根手指:“讓我看一眼,就一眼?”

潤雨見她眉眼彎彎,一臉巧笑,那狡黠的樣子與阿魘倒有幾分神似。

“沒見過你這麽死皮賴臉的姑娘。”金錁嘟囔道,“大半夜的,還讓不讓人睡覺了?”

流光嘿嘿笑了幾聲,閃身進了院門。

璇珠閣地方緊湊,進門就可見到一處小小的花園,那只小梅花鹿便養在此間。

只是它此刻已經睡著了,大約等夜食等了許久也沒等到,只得失望地睡過去了。

花園角落的芭蕉樹下臥著小小的一團,兩個漂亮的鹿角豎著,像是一堆棕色絨線上長出了兩個枝椏。

“真是不巧。”流光失望地嘆了口氣,想要走過去摸一摸那光滑的皮毛,又恐驚擾了它。

“阿魘白天一般都是醒著的,你明日再來罷。”

“明日……”流光想起今晚之事,有些沮喪,“明日只怕來不了了。”

她原本就想要回百花村。

經此一事,她更想盡早回到長執事和一眾親人身邊,再也不涉是非。

原本覺得自己在府中沒礙著誰,如今才知,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喜愛也是會妨礙到別人的。

她對闌風的確生出了一些從未有過的牽掛,但終究時日尚淺,並不能越過牡丹在她心中的份量。

“姑娘可是想要出府?”

“啊,你是怎麽知道的?”流光驚訝道。

“姑娘半夜闖九宮林,除了出府,我實在想不出來別的緣由。”潤雨微笑道,“只是姑娘大約不知,即便出了九宮林,城主府圍墻高聳,墻外守衛森嚴,你怕也出不去。”

流光頓時傻眼。

她之所以將包袱藏在九宮林,便是打算穿過九宮林爬墻出去。因著在百花村爬樹掏鳥的底子,她對自己這一招很有自信,卻沒想到墻外還有人守著。

“那可怎麽辦才好,我出來這麽久了,長執事他們該急死了。”

流光將垂下的發絲卷在手指上,卷了松,松了又卷。

潤雨聽到“長執事”三字,眉心一動,似是想到了什麽。

“姑娘也不必急於一時。不如這樣,你今晚在璇珠閣屈就一夜,明日再作打算?”

“啊,那會不會太打擾大公子了?”

流光松了口氣,緊蹙的雙眉也平緩下來。

“無妨,我這璇珠閣人少,姑娘不嫌照顧不周就好。”

“不嫌棄,不嫌棄。對了,我叫流光,大公子別一口一個姑娘了,聽著多生分。”

“流光?好名字。”

潤雨低頭看她。

流光一雙美眸波光盈盈,蓄滿了毫不作偽的感激。

他在心裏嘆了一聲。

“流光容易把人拋,紅了櫻桃,綠了芭蕉。姑娘的父母想必是感慨時光易逝,願你把握每一寸光陰。”

“先花聖大約的確是這麽想的罷!只是她也不曾看見我的光陰。”流光想起百花村,心中不由愧疚,“我從小無父無母,名字是養母取的,不過養母也早已不在了。”

“哦,這麽說來,我們倒有些同病相憐。”潤雨嘴角含笑,眼中流過一絲悲傷,“我從小便沒了母親。”

流光這些日子在府中也聽到過一些閑言碎語,知道這位大公子與闌風並非一母所出,故而遭到城主夫人的猜忌。看他如今情形,想必一路走來日子也不好過。

她心中便有些憐憫。

雖則她自己父母緣淺,但長執事等一幹百花村長輩待她卻如親生。而潤雨雖貴為城主府長子,但府中那麽大的地方卻容不下他一個,被趕到了九宮林外獨自過活。想來他這父親是個畏妻如虎的。

潤雨見她張張口卻說不出什麽,笑了笑,引她進了門。

屋內陳設簡單,只書架上堆得滿滿當當的書,連書案上和窗臺邊都摞得一疊一疊的。

潤雨見流光好奇地東張西望,想是不明白何以書籍到處都是,便解釋道:“書房地方小,我又愛看書,因此便有些亂。”

“大公子的書可真多,闌風那裏便沒這許多書籍,我無聊了只能看看憩黠居帶來的話本子。”

她忽然想起來風桐院的房子比這裏何止多了一倍,便連書房也是這個的兩倍大小。

“流光方才還說見外,如今怎麽還叫我大公子呢?”潤雨見她跑來跑去地看都有哪些書,像一道清新的風在小小的書房中飄來飄去,忽然覺得這間小小的房子靈動了起來。

流光轉過頭“啊”了一聲,忽然笑了。

她笑得那麽明媚,分明是深夜,書房中卻如同灑滿了陽光,驅散了所有角落裏的陰暗,融化了那積年的堅冰。

“潤雨?”

“嗯。”潤雨應了一聲,又道,“我是閏月生的,我生母從小便叫我閏兒,已經許多年沒人這麽叫了。”

他的名字來源於“天街小雨潤如酥”,乃是池瑤取的。旁人不清楚,他自己很明白池瑤的意圖,小雨,不過是點綴罷了,起不了大風浪。

風壓著雨,池瑤的意思便是叫他一生一世都平平淡淡,不要妄想越過闌風。

他不得不用著這個名字,但他從來不喜歡這名字。

“那我以後就叫你閏兒哥哥了。”

姑娘的嗓音甜甜脆脆,一聲“閏兒哥哥”叫得潤雨心都酥了一片,只盼著她再這樣多叫幾聲。一忽兒又懷疑自己是不是中了邪,怎麽想的凈是些亂七八糟的。

“不早了,今日你先在書房睡一夜吧。”潤雨莫名其妙地有些心慌,“我去叫金錁抱些新被褥來。”

流光點點頭,看著他去了。

過了陣子卻見他自己抱了被子走進門,不好意思地對流光道:“金錁已睡下了。哦,我取了些藥,你把額頭上的青腫揉開了再睡。”

流光這才感覺到自己額頭還有些痛楚,再一看自己的衣裙上泥印子還清晰可見,忍不住紅了臉。

“這一套內衣是新的,你且換上。”潤雨又從被褥裏邊翻出一套雪白的裏衣。

流光見他準備得如此細致,心下不由又是佩服又是感激。

她便依言取了藥膏往額頭上抹。只是她雖然小時候胡鬧也抹過藥膏,卻從來都是玉蘭等人幫忙。此刻不免洋相百出,藥膏糊得到處都是,連睫毛上也沾光不少。

潤雨在旁竊笑不已,惹得流光大翻白眼。忍俊不禁之下,他只得親自沾了膏藥,在手心揉化,輕輕按上流光額頭。

流光舒服地閉上了眼睛。

他的掌心滑滑的暖暖的,在她額上不輕不重地打著圈,好像一池溫泉,消解了她一夜間的挫折。

她覺得好似躺在一朵雲中,他的氣息便如一縷暖風,吹得她飄飄忽忽地晃悠著,不知落向何方。

“你看,要這樣抹才行。”潤雨一手揉著,一手拿了巾子去擦她睫毛上沾著的膏藥。她的睫毛又密又長,像一把小扇子一抖一抖,覆蓋在柔膩的面頰上方。

眼睛睜著時,她如同一朵靈動的芙蓉,一顰一笑都令人心生喜愛;此時閉上了,又成了一支靜謐的蘭花,讓人只想一品其幽香。

“閏兒哥哥,可是擦好了?”

那朵蘭花驀地睜開了眼睛,潤雨瞬時覺得心跳漏了一拍,不敢再看她那雙清澈的眼睛。

“閏兒哥哥?”

“擦好了,我這便走了。”潤雨定了定神,彎腰整理東西。他一向有條不紊,此時手上的動作卻有些無措,撿了這個扔了那個,半天都沒收拾完。

流光奇怪地看著他,見他把剛裝進盒子的藥膏又一次翻了出來,忍不住出聲道:“閏兒哥哥,這個是要裝進去的。”

“是嗎?”潤雨匆忙擡頭看了她一眼。

雖然只是一瞬,但那樣深深的一眼,似乎要把她鏤刻到心裏去一樣。

剎那間,她明白了。

她花了好久才明白闌風的心意。

可她只用了一瞬間便明白了潤雨的意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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